撰文丨魏水华
1970年，金庸在创作中的《鹿鼎记》里，描写了一段双儿给韦小宝吃粽子的情节——喷香的糯米，包了经典的猪肉馅，再加上好意思东说念主在伴、软香温玉。
此情此景，韦爵爷不由欢乐地齰舌：“双儿，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滋味真好。”
真谛的是，金庸本东说念主，出身于湖州近邻，以粽子而闻明于世的嘉兴。
倒不是说湖州的粽子一定比嘉兴的可口，仅仅金庸写到了阿谁关注脉脉的片刻，一定念念到了不异水软风轻的湖州。
天然同在豪阔的杭嘉湖地区，但嘉兴代表了这块地盘向海而生，顽强晋升的那一面；湖州则映出了沃野沉、小桥活水的，更温煦的那一面。
湖州的纪年史，始于粽子。
在距今4700年的湖州钱山漾管事里，仍是出土过一批丝帛残片。这是全世界最早的蚕丝织物之一，但更神奇的是，这批残片名义，显微镜还检测出了稻米淀粉颗粒与芦苇叶绿素。
用植物叶片，包裹米和其他食材，煮熟后放在丝绸布缎上高超呈现。
忘我有偶。湖州南部的邱城管事里也发现了一些碳化稻米团块，它们名义附着了芦苇叶的残留，格式与今天湖州枕头粽的粽形十足一致——大略，它们都是粽子这种极度食物的萌芽。
骨子上，江南是稻米的开端地，而江南土产货的杭嘉湖，则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饰演了帝国粮仓的扮装。仓廪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丰富的物产和豪阔的传统，酝酿了文质斌斌的民俗，也促成了高超持重的饮食。
茶圣陆羽在《茶经》里，把湖州紫笋茶列为“天下等一茶”。天然从今天的视角回望，湖州既莫得优质茶需要的高海拔培植地，也莫得充足丰富和陈腐的茶叶老树种质资源和选育种传统，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算是何等出众的茶产区。
许多东说念主忽略了陆羽描写湖州茶之后的另一段翰墨：“吴兴粽，裹以素帛，蒸则染碧，如春水初涨。\"
食物的方位性呈现，与这片地盘的日照、降水、泥土、河流干系，但许多时候，在地各人的习俗、性情，所赋予食物的烹调工艺和进食庆典，才是更大的助推者。
平平无奇的树叶，在湖州东说念主娴雅的冲泡下，成了国学茶叶；平平无奇的稻米，在湖州东说念主高超的捆扎、烹制和食器展现下，成了冠绝米食文化圈的小吃粽子。
这种传统，在其后的历史中，一直流淌在赵孟頫《吴兴赋》的“四角尖尖如笔锋”里、在《吴兴乡土志》的“裹尽江南烟雨浓\"里、在这些丝绸包裹的蟾光密码里。
到了清光绪年间，湖州双林镇姚福盛粽铺的第三代传东说念主突发奇念念，将辑里湖丝浸染茜草汁液，制成赤金丝线捆扎贡粽。这种\"金丝琥珀粽\"沿大运河进京时，裹粽的丝线在漕船摇晃中逐渐渗出茜草红，将糯米染出晚霞般的渐变后光。老阉东说念主李莲英呈给慈禧的食盒里，丝线已褪作浅粉，却让深宫妇东说念主念念起青娥期间在颐和园昆明湖畔见过的江南烟雨。
如今穿着街的老字号里，憨厚傅仍保抓着\"三把茅草扎粽\"的古法：第一把锁住太湖糯米的清甜，第二把固定乌程赤豆的绵密，第三把则捆住了頔塘河上摇橹声里的晨昏。当粽叶剥开的一瞬，蒸汽中升空的何啻是米香，分明是七千年稻作端淑在齿间绽开的礼赞。
比粽子稍晚的，是湖州的笋。
在湖州博物馆的恒温保藏柜里，保存着一方战国青铜鼎。
算作礼器，它的形制不够极度，与华夏地区同时的文物比较，器型也不算大。但让东说念主不测的是，2021年，考古团队在索求鼎内碳化物时，不测发现了猪肉胶原卵白与竹笋纤维的分子踪迹。此外，更是在鼎腹蟠螭纹的疏漏里，检测出微量黄酒酒石酸结晶。
鼎算作炊具天然不算什么崭新事。但猪肉、竹笋和黄酒的组合，很难让东说念主不念念到迷漫在统统这个词江南地区的，对腌笃鲜激烈的爱。最神的是，现代分子好意思食学家发现，湖州腌笃鲜中的谷氨酸与肌苷酸含量，竟与战国青铜鼎内索求的样本呈现黄金比例。
当雷笋在青铜鼎中第一次与腌肉相逢，江南的饮食密码便已写就。
大略，在公元前473年的某个春日，越国医生范蠡的食客围坐在此鼎旁，鼎中翻腾着太湖黑猪五花、上一年冬天新腌的咸肉与早春雷笋。鼎耳吊挂的青铜匕匙沾满油脂，反照着弁山岳顶未化的残雪。鼎足间松手的并非寻常柴薪，而是专供王室使用的会稽山南麓香榧木，带着松脂幽香的烟雾渗透青铜贪馋纹的每沿途沟壑。
当现代光谱仪穿透两千年的铜锈，湖州城西弁山眼下的竹林忽然簌簌作响。
果然有记录的鲜笋、鲜肉与腌肉合烹的技法，最早源于北宋《吴兴志》，这亦然“腌笃鲜”这说念菜可考的源起——腌肉赋予滋味、鲜肉带来甘醇、竹笋则褪色轻灵，不必加任何调味品，惟有一勺黄酒，就能熬出每个江南孩子缅念念里的滋味。
赵孟頫隐退湖州时，AG百家乐是真实的吗常在鸥波亭以银刀破冬笋，其妻管说念升取南园新雪化水，陶罐里炖着用震远同玫瑰腐乳腌渍的蹄髈。松雪斋的墨香里，砂锅咕嘟声与笔锋擦过澄心堂纸的沙沙声马水车龙，将江南的鲜甜熬煮成传世的字画同源。
元代诗东说念主杨维桢在《煮雪斋记》中记录：\"吴兴庖东说念主制腌笃鲜，必以雪水涤器，谓可得寰宇清气。\"
清代《湖州府志》记录，立夏时节家家户户\"以春笋配陈腿，佐以黄酒\"，这庆典般的烹煮，实则是向新石器期间的先祖致意。
如今穿着街的老灶头上，砂锅仍遵守古法：冬腌菜要取霜降后的雪里蕻，鲜肉须选太湖猪第五根肋条，就连煨火的柴炭也须是安吉毛竹烧制的银霜炭。
时光，恍若凝固。
湖州果然的黄金年代，从隋唐运转。
天然“吴兴”之名始于三国孙权，取意吴国怡悦，但果然把充满外族风情的荒蛮之地，变成优雅温煦的江南好意思人地，则离不开两晋六朝抓续不停的南边大诞生。
陆羽说湖州的茶天下等一，还记录了当地一种名为\"乌程吉贝\"的茶食——其实，这等于裹着糖霜的炸米花。这种唐代茶点演变于今，成了南浔古镇街头金黄酥脆的镬糍。当搭客在百间楼的廊檐低回味镬糍时，齿间响起的脆响，恰与唐代诗东说念主皎然在妙喜寺煎茶时听见的松涛同频。
与隋唐以来中国茶的发展进度相生相伴，江南地区多样种种的茶食，是赋予茶叶自身细密、文气、优好意思形象的，最遑急推手。它们让饮茶成为代表文东说念主士医生的标签，也让中国点心的制作本事旷古绝伦。
而湖州的茶食，恰是其中代表。
文徵明游历湖州时，在《苕溪渔隐图》题跋中记录：\"吴兴茶食三珍，配紫笋茶尤妙，其形制暗合山水笔意。\"蓝本椒盐桃片的海浪纹是太湖石的皴法，牛皮糖的拉丝工艺源自蚕丝缫制的动作，而诸年老粽子糖的棱角，竟与陈英士故园窗棂上的冰裂纹山鸣谷应。
飞英塔影斜入墨池的午后，茶食铺的师父正在制作牛皮糖。熬糖铜锅里的麦芽糖浆翻涌如太湖波澜，当糖液拉出金色丝线时，掺入的桂花恰似张志和《渔歌子》中惊起的白鹭。这种源自南宋的茶点，在1932年巴拿马展览会上，被法国记者形容为\"凝固的东方晨雾\"。
南浔张氏老宅的厨娘于今遵守着极度庆典：制作定胜糕时，必取小莲庄荷塘六月的新藕粉，混入頔塘水畔的八月金桂。1915年张静江带往巴黎的漆木食盒里，定胜糕的详尽渐渐腌臜，却在塞纳河的水汽中愈发甜糯。当里昂丝绸商东说念主追问这是何种东方秘术时，他只笑着指向食盒内壁的螺钿嵌入——那恰是南浔通津桥的微缩景致。
这些小巧茶食，原是文东说念主骚人笔砚间的细密游戏，却在商人烟火中形成了湖州东说念主骨子里的甜。如清代学者俞樾在《茶香室丛钞》中齰舌：\"吴兴茶食，乃案头山水化入唇齿者也。\"
千张包和小馄饨，则是茶食里，烟火蒸腾的另一面。
穿着街青石板上的晨露未晞，丁莲芳千张包子店已升空第一缕蒸汽。发酵三年的金华火腿切成蝉翼薄片，与莫干山笋尖在太湖黑猪后腿肉糜中相逢，恰似南太湖的碧水反照在瓷碗里的清汤中。丰子恺曾在此作速写，将蒸笼腾起的白雾画作《护生画集》里的云气，题款\"东说念主间至味是清欢\"。
周生记馄饨在铜锅中浮沉时，憨厚傅手腕轻抖，将混入菱角粉的面皮甩出半透明质感。1930年代上海《益友》画报的记者曾用\"包裹蟾光的云絮\"形容这种馄饨皮，却不知其秘方来自江浙地区最大的小麦产区，与太湖水搅合而成的温煦面团——它不像朔方的面食充满筋力，也不像闽广的面食包笼山海，简毛糙单的猪肉姜蓉皮冻，恰似江浙文东说念主们不事雕刻的朴素东说念主生不雅。如今的老饕们坐在百年老店的八仙桌前，咬破馄饨皮的一瞬，溅出的汤汁里竟藏着頔塘河两岸的晨钟暮饱读。
1999年秋天，在演义里描写过湖州好意思景好意思食屡次的金庸，终于来到湖州。
在古镇南浔，回味了熏豆茶、玫瑰腐乳、湖羊冻膏和酥糖后，金庸深情地念起了《鹿鼎记》里对湖州的描写：“浙西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处于太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饶沃，盛产稻米蚕丝。湖州府的首县本日称为吴兴县，清技术为乌程、归安二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时将汉字分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沈约，元代字画王人相配品的赵孟頫，都是湖州东说念主氏。当地又以产笔著名，湖州之笔，徽州之墨，宣城之纸，肇庆谒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著名……”
那一刻，苕溪水似乎涨了三分，白鹭掠过碧玉色的河面，惊醒了熟睡千年的青瓷碎屑；骆驼桥头的茶寮里，蒸笼腾起的白雾裹带着竹叶幽香，与对岸钱业会馆的雕花窗棂扳缠不清；游东说念主在剥开湖州粽的片刻，竹叶上北宋年间的茶渍与现代指纹重复——这分明是座浸泡在时光琥珀里的城市，每说念褶皱都渗出千年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