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府图。源自东方IC

节录：211大学传媒学院博士生凌璇永远关注直播边界，2022年11月还在读研时，为拿到一手材料，她加入了华东新一线城市的一家小公会，当了一个月秀场女主播。和她所有同事的7位主播，有5位曾是工场女工。

这座城市密集分散电子制造厂，凌璇发现，裁人潮将那里的一部分女工推向了直播间。她所消释的公会，情愿高薪、包住宿和培训，又哄骗“家”的坚决款式，团聚起这些原子化的女主播，让她们采取不合等的权责规定和言语短长。

凌璇察觉我方渐渐卷入这套糊口公法，像为了拿到好收货、获得表扬的学生相同，打破了“性的自我看管圈”——把“杂乱”当赞扬，无视龌龊的私信，换上性感装饰，凭扭腰迎来第一个年老。

调研竣事两年后，她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提到那些女工的后续——本思“熬过办事不好找”的阶段，终末认为，直播照旧是我方手艺范围内可以的采取。以下内容说明她的叙述和论文整理而成。

文| 吕煦宬

裁剪| 毛翊君

“家”工场

就我的感受来说，这里不是一个靠当代化企业轨制敛迹的集体，更像一个江湖作坊。

小公会的雇主娘之前是活水线上的女工，也在饭铺、书店办事过，月收入5000。其后，她作念到酷狗「16冠」的腰部主播，收入飙升到每月四五万。2022年6月，她的榜一年老不思让她再直播，给她投了50万，开了这家公会。

年老也不是挑升作念MCN公司的，是个吊车队的雇主，相连政府技俩。公会有两个运营，齐是高中学历，一个当过KTV工头，一个作念过快递司机。

我加入公会时左近过年，雇主会在群里说，莫得钱过年的可以向他预付工资，“年后咱们再所有赢利所有花”。在公会经管者的口中，主播分为“咱们家的”和“别东谈主家的”，督促主播去连麦时，会说“不要坐在家里，要出去连”。

雇主自夸“家长”，身上有家眷长的气质，培养主播就跟养孩子相同，“我给你参加了运营东谈主力成本，还有资金成本，还有我每天坐在这儿，陪你直播，给你盯档，给你作念数据分析，齐是成本。”

咱们每寰宇播后，要上交手机给运营，让他们翻看咱们和年老的聊天纪录，教咱们分别哪些是有后劲发展的对象，应该奈何回应那些音问。平台的经管系统站在公会那儿，允许公会罢休主播的提现和账号，监控主播的数据。

在公会设定的十条勾引轨制里，主播和公会的权责是统统不合等的。勾引轨制里规定了主播的办事时长、出勤范例，不达办法就会被罚金、扣钱。公会时常以活水不达标为由，要求她们播完一个月，下个月再发保底工资。

公会办公室。叙述者供图

有东谈主会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还会有东谈主餍足在那里办事呢？

我认为这和这家公会里主播的开首筹商。公会一共7位主播，有五位曾是工场女工，有两位是当地一家电子厂作念质地检测的。疫情后，工场多量量裁人，她们丢了办事，加入了这家公会作念直播。

这座城市密集分散着多量富士康等电子制造厂。公会里一位叫佩佩的主播跟我说过，她场所的工场裁人后，她找不到其他进厂的活儿，就来作念了主播。越来越多工场用机器代替东谈主工，女工能获得的办事契机也在变少。

在招聘软件上能看到好多公会为拉拢女工打出的宣传标语，“活水线上莫得猖狂，独一吃不完的猪脚饭。电子厂里莫得爱情，独一考勤跟全勤”。这些公会情愿“新东谈主小白包培养，专科团队包运营，签约主播保底8000，提供住宿”。

这些女工急需一份办事去接盘生活，公会情愿高薪和住宿，成了一个看上去可以的采取。我问过一个数据最佳的主播，作念主播和在厂里办事有什么不同？她说，齐相同。这让我坚决到，这些底层主播纯正是在营生，莫得奢想过会成名。

有个女孩叫小雪，那时21岁，生在贵州农村，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她很早就出来打工，是个挺要强的东谈主。我看她的一又友圈，也曾还作念过微商卖减肥药。除此以外大部分的打工生涯齐是在活水线上。被裁人一个月后，她就来这里作念直播。

这家公会不和主播签工作合同，只签一份独家勾引条约，要求她们在规定年限内不到其他平台直播。我还拜访过当地另一家微型公会，HR告诉我，不签合同的平正在于主播不会牵记公会要求抵偿违约金，缩小入会的心理门槛。我问他，不签合同，主播拿底薪走了奈何办？他说，没筹商系，咱们雇主很讲仁义，体谅寰球的清贫。

小公会很爱打情谊牌，这家公会的雇主娘很会给主播们心情价值。有次我穿了件玄色大衣，而不是失业装，她就夸“这个作风合适你”。为了公会赛，我贴了假睫毛，她也正经到了。一位主播过生辰，雇主娘给她准备头纱，帮她遮蔽直播间，给她过生辰。

雇主娘常说的一句话是“寰球齐是我方东谈主，有钱所有赚”。她带主播去泡温泉、去庙里上香。我思，这些体验是之前女工们少有的。夜场直播从晚上8点到凌晨2点，休息两个小时后4点接着播，运营和雇主娘全程陪着。如果主播碰上难搞的年老，雇主娘会平直拿过手机，帮着哄。

直播平台也有坚决强化这种“家眷”的倡导，要求公会以家眷长的身份加盟，主播四肢家眷成员再加入公会。消除“家眷”的主播昵称里会有妥洽的前缀，比如某头部公会的主播昵称中齐有“VS”。领有“家眷徽章”的主播在算法中更容易匹配到专科主播连麦，提升直播间流量。

其实，小雪对公会制造的幻象很清醒。在我直播第三寰宇班的路上，她告诉我，公会看起来对寰球很好，但实质上一直制造压力。公会说她数据不好，给她施压。她私行和年老吃饭，维系联系，就为了搞好数据，保住饭碗。她嘴上说公会不好，但另一方面又很信任公会。她会采取年老点的外卖，说“地址就写公会，不迫切的，不会出事”。

某种进度上，公会的存在也给女主播提供了安全感。雇主娘也曾讲，主播要作念的就是“把年老的钱骗班师就完事，出了事公司来顶着”。一位给主播刷了十几万的年老因为约不到主播碰头，报案说主播和公会合股起来骗他。终末雇主娘帮摆平了这件事，平直销案了。单凭主播个东谈主的手艺，是很难惩办的。

这样，公会哄骗“家”的坚决款式，将原子化的主播团聚在所有，通过汇集经管和培养，确保了平台工作供给的踏实性。

“死女东谈主”和“二手年老”

相较于其他办事，秀场直播最大的性情就是要打破心理上的“性的自我看管圈”。我的后台私信不胜入目，刚启动看的时候，我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有东谈主辱弄，“你不要不好敬爱”“你跟我约一次就放开了”。

我相配受不了，但运营束缚告诉我，有东谈主“聊骚”是件功德，这意味着直播奇迹会有好的发展，能挣大钱。雇主娘把主播的年老叫“老公”，说我方带的一个主播有好几个老公，要岔开时刻打电话，口吻里带着炫夸。

在秀场直播的天下里，评价一个东谈主的程序是很单一的，就是看你能不成拉到年老。年老联系到数据、收入和在公会里的待遇。数据好的时候，运营齐捧着，叫你的乳名；数据不好的时候，会被诽谤得一无是处，被叫“死女东谈主”。公会里一姐的直播间齐比泛泛主播的要大，打光更好。

直播间里面。叙述者供图

运营一直强调，直播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安常守分把钱挣了，比什么齐强”。公会也会营造竞争的氛围，每天在群里发“恭喜谁谁谁升级”“谁谁谁今天破了几许万的币”——把“傍年老”设立为共同方针，让主播产生“家眷办事感”。

凌晨下播休息吃饭时，一姐去买砂锅米线，排行靠后的主播吃苟简面。运营会说：“你赚得少，只配吃苟简面。”这种话张口就来，刺激着我的赢输欲。为了PK时不垫底，我还提前和一又友打呼叫，让他帮我打赏。

像在学校里思获得好收货相同，我钻进了秀场直播间的评价体系。我启动小心直播间里的东谈主对我的评价。起初，看到有东谈主说我体魄好，会认为这是杂乱。其后自若认为，别东谈主是竟然在夸我，是对我的认同。

最启动我直播时，穿的是宽松的失业服。其后连麦PK输了后，我就去拼多多买性感的穿着，穿紧身裤。第一次从凳子上站起来扭腰后，我就碰到了我的年老。因为有这样的正向反映，让我变得更迎合。

至于那些很不胜的话，我会平直无视，或是把话引到“上票”——比如有东谈主夸我体魄好，可以说，“我这样好，白给你看，你不得给我上点币。”小雪则是会在直播间里打游戏，百家乐AG休养正经力，她告诉我：“把那些男确当傻逼。”还有一位主播说，把直播当成一种求爱游戏，“直播就是谈恋爱，谈了分，分了谈。不成太谨慎，不要把我方当成一个谈德感很强的东谈主”。

公会里频繁请假的被骂作“懒女东谈主”。2020年，一个斗鱼主播告诉我，大部分全职主播无缺年无休，她我方一年只休息了5天。为了提进步勤率，我在的公会用“连坐”处分，对主播进行谈德罢休，提升她们违背轨制的心理成本。譬如说，公会赛时间，有一个东谈主请假，整体主播齐要在扣除当日底薪的基础上再罚金200。

在女主播身上，更显著的是糊口暴躁。她们时常泄露对数据的忧虑，牵记年老的心情徒然，下个月收入难保。就算这个月收了1000块的礼物，也不虞味下个月能保管好数据。小雪告诉我，她的年老齐是“二手年老”，手上的钱早就给别东谈主刷罢了，是在装有钱。

和小雪同住的另一位主播叫颖儿，她俩联系很近，一同上班放工，小雪会给颖儿作念饭，但当两个东谈主的年老彼此往对方直播间跑时，她们照旧会发生争吵。

公会谢却主播私行和年老碰头，但许多年老给主播刷钱的终极愿望就是思碰头。主播夹在中间，只可花时刻去哄年老，大约是打视频，延迟他们的耐性。一位主播告诉我，公会也曾默示另一位主播去和年老裸聊。

小雪每寰宇播后回到出租屋，会花好多时刻和年老打电话。她的男友怀恨她没无意刻陪我方。小雪怼且归：“我打电话是为了诓钱，否则你养我啊。”男友对峙让小雪下野，小雪不愿，其后两东谈主就仳离了。

她把这纯方正作办事，把看播的东谈主的心态掌执得绝对。我问过她，碰上那种说我方失恋了，“为了阿谁女的丢了半条命，她照旧不要我”的东谈主，该奈何处理。小雪说，这种东谈主猛夸就行了，她的“超榜”就是这样来的。

为了和年老找话题，我也学了一些俏皮话，像是“我本年莫得去马尔代夫旅游，旧年是因为没无意刻，本年是因为莫得钱”，带点卖惨的性质。也说过我方还在读书，但收到的反映是——奈何年老不小了还在读书？磋议生就是磋议奈何生的，有什么用？磋议生齐挺没敬爱的，挺端着的……这些说法冲击着我也曾的剖释体系。

我还难忘上播第一天，有个ID名为“影视学教父”的东谈主在直播间里，说我“田地太浅，要放得开才有出路”。我从莫得被这样指手划脚过，要反驳他，但不成这样作念。我嗅觉窒息，思冲到街上去透气。

我难忘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副耕种肖索未敦厚也曾讲过，在莫得进入郊野观望前，她一直用功掌控着生活，保管当代社会感性个体的基本需求。可四肢局外东谈主进入到一个统统失控的天下后，由于欠缺在这个天下的文化老本，也就很容易失去对我方的掌控。

我思，女主播场所的天下就是这样充满不细目性的，她们无法采取什么样的东谈主来到直播间，如果把每一个看客的话齐记在心里，就很容易抑郁和崩溃。公会里通盘东谈主齐被骂哭过，有的被说像中年妇女，有的被骂长相村炮。直播的天下充满冒犯和诽谤，但主播却只可放低姿态去稳健。

一个月的郊野观望竣事后，我花了一些时刻从主播的生活中走出来。无意看不进书，心里放不下直播间，会思去看我方的粉丝掉没掉。平时话语，也会不自发回思，刚才那句话说得好不好，有莫得得罪东谈主？

“从一个坑到另一个坑”

我不雅察到大部分主播把这里当一个临时的落脚点，莫得东谈主思过竟然要干一辈子。即就是排行靠前的主播，也说这是为了“熬过办事不好找”的阶段，等过完年就离开。但据我现时所知，公会里那7个主播，有5位依然在作念。剩下一个在江苏梓里待业，一个回河南梓里考顾问证，没考上，又回浙江打零工。

很听话的主播佩佩也留在公会里。她认为年老是竟然存眷我方。之前有天晚上咱们两点下播，又累又困，她还在跟一个年老打电话。那头是个广东口音，一直在说：“我喜爱你，播这样久，还莫得空吃饭。”

佩佩应和说：“谢谢你的存眷。”我问她，这个东谈主有莫得给你上票？佩佩说莫得，但他对我相配相配好。说真话，我嗅觉这挺傻的。这种看播的臆度就是太伶仃，思找个东谈主聊天斥逐。

雇主娘告诉我，佩佩现时割了双眼皮，数据好多了，扭腰也成了她的杀手锏。我离开公会后，她问我为什么不来了。我告诉她，我要写论文。她问：什么是论文？

播夜场时，主播打的地铺。叙述者供图

小雪和颖儿是在这家公会干了两个月后离开的。她们被公会扣押工资，又因为私行和年老碰头，和公会积压了不少矛盾。最终离开的导火索是，小雪受到运营的性杂乱。从雇主娘那里，我外传是有天夜里，运营尾随小雪进了洗手间，要强吻她。

离开后，小雪试过维权，告状这家公司剥削工资，存在侵权行径。但因为莫得签工作合同，最终不涌现之。之后，她和颖儿又进入另一家公会办事，认为那里签合同，更有保险，还可以自提工资。

上播的第一周，公会对她们相配好，但很快就变脸了，不提供任何匡助和流量辅助，还一直告诉她们“不要脸才能吃饱饭”。好多主播持续下野，公会就拿违约金说事，恐吓留住来的东谈主，请事假也会被苛责。颖儿受不了，将近抑郁，待了半年就走了。

一年后再跟我聊起这段履历，她刻画是“从一个坑到另一个坑”。不外，在她看来，坑的不是直播，是公会。直播这份办事照旧是她手艺范围内可以的采取。新去的这家公会给主播分红30%，作念到第三个月，颖儿的收入能有8000多。从她的一又友圈里，我看到她回梓里坐飞机，也去迪士尼玩，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她初二就辍学，说我方“不是上学的料”，干过餐饮、收银，也在工场的活水线上办事过很长一段时刻，认为那样的日子叠加、乏味，“工资也不高，也存不到钱，嗅觉很内讧”。是以我思，她需要这份收入来保管那样的生活。

从这家公会离开后，颖儿作念过贷款销售，但也不长期，说是不太合适。而工场更不在她辩论的范围里。她跟我感叹，因为学历不够，求职受挫，这才又回到了秀场，现时不签约公会，我方在家播。我问过她考不辩论作念带货主播，她说那需要口才，收入也不高。

在她眼中，秀场直播的少量平正是让眼界变轩敞。用她的话讲，往常打工时“身边的东谈主齐是穷得要死的”，而在秀场结子的年老多是有钱东谈主，起码从物资条款上看是优渥的。

难忘跟我同时作念主播时，她会把年老打赏的钱还且归。她的年老里有位30多岁的活水线工东谈主，每天晚上齐陪她上播，一个月工资5000，4000齐拿来帮她打PK。颖儿心里羞愧不安，还了500且归，牵记对方没饭吃。濒临年老，颖儿有“酬劳”的心态。她说，抖音上这样多漂亮的主播，有东谈主餍足在我方的直播间呆着，她很感德。

不外，她现时也变得履行许多，知谈直播间里莫得真情实感，张口钳口齐是和钱挂钩，“莫得什么齐不图的”。和小雪不在一家公会后，她们也断了筹商。

颖儿现时有个踏实的对象。我问她，是在直播间找的吗？她回答得审定：“坚信是线下的呀，奈何可能在直播间找男一又友？”颖儿说，她的男一又友很久了她的办事。碰上搞不定的年老，他帮着出主意。

颖儿去学过舞蹈，效果没上几节课，腿不测摔了，没再赓续。作念直播的这两年来，她作息杂乱，晚上睡不着，白日睡不醒，掉头发，又因为久坐，得了腰间盘超越。我问她，这些值得吗？她说：“也莫得什么了。坚信要用什么东西去换，要么用膂力去换，要么是别的，归正不会有免费的午餐。”

（为保护心事ag百家乐网站，文中东谈主物均为假名。）